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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业评论人要有持之以恒的立场

2013-08-10 08:59|来源:新闻晚报|徐晶|
作为上海书展的一个组成部分,今年上海国际文学周的主题论坛名为“书评时代”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书评作为作品、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重要纽带,曾在中国文坛上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。一篇好的书评的影响力有时并不亚于一篇好小说。但随着我们视野所及的作品极大丰富,有分量、被认可的书评却越来越少,有些书评已成为“吹嘘”、“宣传”、“捧场”的代名词。在自媒体时代,我们重谈书评的意义是什么?包括书评、影评、剧评、乐评在内的文艺评论,会被商业利益更加严重地左右,还是有可能开辟出另一条道路?
 
评论人普遍缺乏基本立场
 
前不久看到一则关于陈老师的新闻,是说陈老师要推出一本文学理论探索的系列丛刊《文学》,现在第一本已经出版了。在上世纪80年代,新的文学样式、文学理论出现,一大批国外作品涌进来,但现在文化交流非常开放和快速,这时候再说文学理论,您的想法是什么?
 
陈思和:上海文艺出版社找我来主编这套丛刊,有一个重要的历史原因。上世纪80年代,文艺社在出版文学理论探索书籍方面走在很前面,在一定程度上引领了社会文化风气,像刘再复的《性格组合论》,这么一本文学理论著作,能成为当年的畅销书,放在现在是不可想象的。到90年代后,因为经济大潮的关系,文学理论方面的书籍渐渐少了。文艺社有这么一个想法,希望把重视理论的传统再凝聚起来,发扬下去。
 
上海在经济领域获得的成绩众所周知。但作为一个国际化现代大都市,上海在文化建设方面乏善可陈,经济发展了,文化不会自动繁荣。事实上,近几年上海主导型的文化,不是“走高”,而是“走低”。像海派清口、全民娱乐、家长里短、吃吃喝喝、白领时尚,都成为了主导文化的时尚。过去很严肃的文艺表演,现在变成各类选秀节目,这样的节目并不是在评选专业意义上的艺术人才,而是包括评委在内的共同娱乐表演。这种全民参与的娱乐文化,我认为是有意义的,但只是在群众文艺娱乐活动上有意义。如果说要提升上海作为一个国际大都市的文化品质和国际声誉,还需要有一批真正的文化精英,弘扬高雅文化,在思想学术、理论研究和文化艺术创新方面处于国际领先地位,他们的精神劳动能得到群众的尊重。这才是现代大都市的文化标志。这个领域现在基本空缺。我们的城市文化表面上轰轰烈烈笑声不断,深入下去会发现还是很寂寞。
 
举个例子。前不久我去看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话剧《万尼亚舅舅》,契诃夫的剧本,导演是从俄罗斯请来的斯坦尼传人,演员表演得也很努力。但我注意到,剧场里观众的期待与台上演员的演出氛围,是不协调的,或者说不相匹配。舞台上稍微出现一句轻松一些的台词,底下的观众就开始发笑。但《万尼亚舅舅》不是一部搞笑剧,总体气氛很沉重、苦闷,所以笑声刚一出现,立刻就被后面的沉重感压抑了。可能观众看上海的白领话剧习惯了,总想轻松地大笑,但这个戏老是不给人笑,与观众的期待错位了。这里看得出,这几年的文化导向培养出了观众什么样的口味和欣赏水平。
 
我的想法是,我们需要有第一流的文学、戏剧、影视和其他文化项目,也需要有一流品位的观众来接受,这是一个相互依存、推动的关系。马克思就说过,对于不懂音乐的耳朵,再美的音乐也没意义。我与王德威教授(哈佛大学教授、著名文学评论家)合编这个刊物,就是希望在比较前沿、比较纯粹的意义上推动理论探索和学术研究,做一点能与上海大都市相称的文化工作。
 
在您看来,一篇好的书评,一个好的书评人,应该具有的基本素质是什么?
 
陈思和:书评家(包括剧评、影评等)首先要有基本立场。现在很多评论都缺乏持之以恒的立场,就是说,他前一篇批评文章的观点和后一篇表扬文章的观点自相矛盾。因为今天是一个商业主导文化的时代,一部作品出现的背后往往有很大商业利益,评论很多时候会受制于利益。当文化跟经济利益放在一起,评论有时就变成了宣传、包装和促销。
 
完全独立的评论很难得,总是有各种关系牵制你。所以必须有基本立场和态度,这些公开的立场和态度,会使那些邀请你参加评论游戏的有关方面自己斟酌。如果他发现自己的产品(作品)不符合你的立场和态度,他就不应该请你参与,你当然可以批评,也可以沉默,但至少不要违背自己的艺术感受去参与宣传。一般读者和观众对于作品欣赏是充满感性的,可随意吐槽,但要做一个长期的、专业的评论人,一定要有自己一贯的立场态度。在这个立场上,对某些作品做批评或表扬。久而久之,他才可能具有公信力。那么,批评家的立场从何而来?如何体现?不是经济利益所能驾驭得了的,这就需要理论的力量,理性的力量。
 
莫言比较辣手,余华相对善良
 
如果莫言再出一本小说,您觉得写得不好,您会直截了当地说吗?还有余华,他的新作《第七天》并不被看好,您怎么看?
 
陈思和:如果真是这样,我写评论肯定会写出我的态度。我与莫言、余华的关系不错,但只是建立在评论家和作家相知相敬的基础上,不会妨碍我的专业批评。我过去对他们的小说都写过很尖锐的批评,那时他们还没有现在那样有名。余华曾对张新颖说,“批我批得最狠的就是你的导师”,就是我。
 
说起这些批评,归根到底还是与理论立场有关。我很喜欢余华的先锋小说,也写过评论和阐释,后来余华风格变了,我有些不习惯,批评过他《在细雨中呼喊》以后的作品。但后来我自己的理论转到民间形态研究,我理解了余华创作转型的意义,对《活着》、《许三观卖血记》等作品的艺术风格又理解了,看到了其中民间文化的审美意义。
 
对莫言小说也是这样,我很早以前在一篇评论莫言的《玫瑰玫瑰香气扑鼻》里就批评过语言的粗鄙化,并把它归咎于农民的粗鄙文化心理。那时我自己精英意识还很强;也是在后来我转向民间立场后,态度才变了,从莫言的创作里看到了民间的生命活力。于是我开始用巴赫金论述拉伯雷的民间理论来解读余华、莫言,我认为这些理论能帮助我认识、理解他们。这次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给莫言的授奖词里也特别提到,莫言是拉伯雷、斯威夫特传统下的优秀作家之一。看来这也是共识。当然莫言、余华未必认真读过拉伯雷,但他们殊途同归,这也是我说过的世界性因素在中国当代文学的体现。我想我的理论批评,对他们的创作也有影响。
 
至于余华的《第七天》,很多读者对余华把当下的新闻拿来作创作素材的做法表示不满。其实直接引用素材不是问题,问题是要看他如何表达,表达得好不好。余华有他的艺术处理方法,能直面生活,没有掩饰,我理解他。我最近一段时期集中精力在为一本文学史著作定稿,心无旁骛,所以没有认真去思考余华的小说,只是粗粗读了一遍,说不出什么特别感受。如果我对《第七天》有点不满意的话,那是余华小说叙述游走阴阳两界,“阳间”这部分把社会矛盾处理得很尖锐,很多地方很感人,但他把“阴间”部分写得有点乌托邦,人死后的世界变成一个乐园,一切矛盾冲突都解决了。
 
相比之下,莫言的《生死疲劳》就比较尖锐,生也疲劳,死也疲劳。地主西门闹经过了六世轮回,都没能过上他想要的日子。不仅地狱里的阎王判官与人间统治者是一丘之貉,而且当西门闹终于投胎为人,他个人与世界之间仍保持紧张的关系。莫言用艺术的手法将一种“死都无葬身之地”的悲哀推到极致。余华的《第七天》,只是写了“生无葬身之地”,我觉得艺术力度不够,有点温情。
 
您的意思是莫言比较辣手?
 
陈思和:莫言比较辣手,他不能容忍有一丝温情存在。 《生死疲劳》也好,《蛙》也好,还有《红高粱》、《檀香刑》,都写得很透彻,都有一种决绝的态度。他跟生活一直是非常紧张的关系。这就是莫言的特色。
 
余华就显得善良和温情。我不是说温情不好,这只是我个人偏执。我称赞《兄弟》里就有这种决绝的因素,如李光头最后抱着弟弟宋刚的骨灰盒到天外星球上去了,地球上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。这是《兄弟》最精彩的一笔。但余华似乎更善于写人间的温情,写父子关系的亲情感情和遗传因素,而且这种遗传不一定是血缘的,往往非亲生父子之间的精神气质的传承胜于血缘遗传。这一点描写非常出彩,值得我们好好分析。从《活着》、《许三观卖血记》、《兄弟》到《第七天》,都是如此。
 
您说到个人偏执,在我理解,评论人和作品、作者之间,会有一种特别的气场作为关联,通俗点说是投缘?
 
陈思和:我认为确实如此。一个评论人对一部作品的评论,在某种程度上,就是借这部作品来说事,表达对我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生活的看法。如果某个作家跟我的气质比较接近,他的作品就更有可能获得我的好评,我会从他的作品里分析出很多我自己的看法和思想。而有些作品本身非常优秀,我与作者的个人关系也很好,但它就是激不起我的解读兴趣,这样的情况有很多。
 
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,其中一个观点就是在当代作家作品的评论上,我们要做同代人的评论,因为同代人更能引起共鸣。像郭敬明这样的80后、90后作家,他们的作品可能也很优秀,但我看不下去,觉得有隔阂。如果我要花点功夫去理解也是可以做到的,但就不如看我同时代人的作品那样自然。
 
价值取向也是文学评论的一个方向
 
之前郭敬明的电影《小时代》受到很多批评,比如脱离现实、张扬物欲等,您怎么看待这种带有价值取向的评论?
 
陈思和:我没有看过郭敬明的任何作品,无法贸然评论。从一个评论家的角度,我自己比较喜欢直面人生、能推动社会进步的作品。
 
至于你说的带有价值取向的评论,我觉得并不难理解,这也不是现在才有的现象。就像十多年前,卫慧、棉棉这批作家的作品引起过更大争议,我写过关于“都市欲望”的评论,一批作者或一批人对物质的追求不是无缘无故的,是跟他们生活的环境有关系。我不否认,一部文学作品可以对物质有自己的看法,可以拒绝物质,也可以追求物质,毕竟我们处于物质世界,为何文学作品不能表现这一点?价值取向也是文学评论的一个方法,要看评论人的态度,他是理解、同情、摒弃还是高高在上地坚持自己的思路去处理问题?
 
现在很多网络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,给作者带来了直接收益。您怎样看待严肃文学与流行文学之间的关系?
 
陈思和:文学创作本来就有很多种样式,现在的文学也正在走向多元,在创作上更自由。但我们处于这样一个时代,商业、资本的力量太强,资本只要发现哪里有利可图、有钱可赚,就会很快地流往哪里,目前的社会,肯定会有很多文化产品被商业利益所支配。比较明显的就是类型化写作,在某一段时间,某一种题材特别流行,大家都跟风去写。但我要说,艺术创作还是有它自身的规律,不是说大量的资本进来了,文化产品就一定能丰富起来;也不能说,资本在操纵文化,文化一定很烂。
 
我相信,真正优秀的作家也会受到资本运作的影响,但他不会仅仅满足于此,他的写作最终会超越资本的层面,追求更高境界。这就像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,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大艺术家,拉斐尔、米开朗基罗,他们的很多作品都是为了赚钱,接受一些贵族或教堂的订单来创作。但几百年后,他们的作品仍成为精品。我们不会因为这是艺术家为赚钱创作的作品,就否认它们的艺术价值。同时代一定有很多跟他们一样的艺术家,但传世之作最终只属于少数天才,而且这是经过历史检验的。
 
您怎么看待现在的网络写作?
 
陈思和:我相信不管写作的过程如何,都不排除可以有好的作品冒出来。这要看是不是一个天才型的作家,如果是,他在局限内也能找合适自己的方式。像巴尔扎克,他一辈子为了还债,拼命写作,但写出来的还是优秀作品。至于三流的作家那就很难说了,在一个好的环境下他也未必能写出好的作品。 
 
 
陈思和:二三流作品也可以有一流评论
 
现在是自媒体时代,在您看来,专业评论跟业余评论的区别在哪里?
 
陈思和:业余评论是这样的:我说一部作品不好,原因只是因为“我觉得不好”,全凭个人的艺术直觉,当然这种直觉可以是非常准确的。但专业评论,能够站在时代的、艺术的、理性的高度来分析,我为什么说这部作品“好”或者“不好”,最终表达我自己对社会的看法。
 
所以关键还是看评论家本身的理论 修养。比如马克思评论欧仁?苏小说 《巴黎的秘密》,恩格斯评论《城市姑娘》,其实这些作品都是二、三流作品,但我们记住的是马克思恩格斯怎样考察文艺现象,怎样探索文学艺术中的现实主义问题,他们留下的文艺思想观点到现在还在起作用。
 
今年上海文学周的主题之一是 “书评时代”,但就像您谈到的,现在并不是书评,也不是文艺评论的好时代。这个论坛会展示给我们一个怎样的方向?
 
陈思和:我只能说我的个人意见。现在要说书评时代,意义不是很大。出版社要出书,希望销量上去,这里面有太多商业利益的影响,书评的严肃性和公正性,都受会到挤压。
 
现在的评论,包括书评、影评、乐评等在内的文艺评论,我认为主要分为两种:媒体评论和学院评论。媒体评论比较大众化,大家都清楚,主要还是以宣传为主。但在高校,我们可以跟学生真正地研讨一些作品,指出其中好的和不好的地方,撰写文学史。等这批人从学校出去,他们的欣赏品位会高于平均水平。
 
但这个过程非常慢。如果真正的评论只局限于少数人的圈子里,我觉得非常可惜。我们采访专家的时候,也希望能获得一些真实的声音,不管是赞美还是批评。
 
陈思和:这个过程确实有点慢,但还有一个办法,大家可能没有注意过。比如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,基本上所有的评论人都愿意发出喝彩的声音。但如果一部作品,有人说好,有人说不好,这时候有人说:怎么谁谁谁没有发声呢?他没发声音,其实就是一种表态了。对于有些不值得批评的作品,是可以用沉默应对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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